葉靜倫/貧窮人的臺北(一):如果可以選擇,誰不想當體面的好人

「貧窮人的臺北」動靜態展於10月初登場。 圖/取自向貧窮者學習行動聯盟

「貧窮人的臺北」動靜態展於10月初登場。 圖/取自向貧窮者學習行動聯盟

貧窮人的臺北」(貧北)動靜態展於本月初再度登場。這是自2017年起,由幾個公民團體攜手組成的「向貧窮者學習行動聯盟」(窮學盟),針對貧窮議題於每年10月協力舉辦的系列倡議活動。其中包括幾個豐富細緻的剝皮寮靜態展間,以及動態的議題講座、創作體驗、實境遊戲、放映座談等。

轉眼來到第三年的貧北,從第一年「看見」城市裡的貧窮、第二年試圖呈現貧窮「人」的多面向,今年的主題則聚焦於貧窮「生活」中各種「選擇上的匱乏」,並透過書寫、繪畫與影音訪問等方式,強化貧窮者的主體性。

毫無風險承受力的近貧家庭

「貧窮」在國際上長久以來都是深遠而複雜的課題,所涉層面極為廣泛,和諸多領域如兒童保護、婦女權利、青年失業、社會救助等交織影響。2015年,聯合國通過了「永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SDGs),作為全球接下來15年的人類發展指引,在其中的17項目標裡,第一項就是「終結貧窮」(No Poverty),其中又包括7個子目標,力圖打擊「所有形式的貧窮」(End poverty in all its forms everywhere)。同時,每年10月17日亦為聯合國訂定的「國際消滅貧窮日」,整個10月世界各地都有許多終結貧窮的倡議活動與串聯。

SDG終結貧窮7項子目標。 製圖/候希

SDG終結貧窮7項子目標。 製圖/候希

在臺灣,「貧窮」議題難以想像,甚至因其污名而難以討論。許多人對貧窮的認識僅止於金錢、食物、住所等基本生存所需的困頓,通常被認為是遙遠國家或底層少數的事。然而,窮學盟幾個團體平日服務的對象囊括街友、原住民、新住民、精神障礙者、基層勞工等,對於人在各種可見與不可見的貧窮中所面對的「沒得選擇」深有所感。

「可見的貧窮一般人較容易想像,例如街友。但我們看見的多是潛在的近貧族群。」台灣勞工陣線協會(勞陣)長期關注底層勞工,其研究部主任洪敬舒強調,這些「近貧階級」逐年在擴大,不只是這幾年常在選舉中被拿出來討論的青年貧窮,在就業市場持續排除與歧視中老年人、家庭人口老化,以及年輕人低薪、背負學貸、無法支應原生家庭之下,中高齡的貧窮問題也日益嚴重。

「很多人看似生活還過得去,其實毫無風險承受力。一旦家中有人遭遇重大疾病、工殤、意外等就會立刻陷入困境、跌入底層。大部分的近貧族群因為『不夠窮』,也不在各種福利或社會救助範圍內,使得家庭結構變得異常脆弱。」洪敬舒說,根據統計,這幾年許多硬性的社會支出如房租等持續上升,物價也在上漲,薪資卻未見足夠成長,許多家庭的儲蓄都已成為負數,家戶負債甚至「穩定增加」。

生活像在走鋼索,走得還萬般辛苦。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因此被迫打工負擔家計、11歲的孩子在工廠勞動、去養雞鴨、做磚頭;婦女因家中經濟入不敷出,連帶讓家暴問題惡化;孩子希望自己不曾出生,以減輕單親母親的負擔;勞工父母因養家而每月透支,卻又因工作不穩定而只能選擇高利貸⋯⋯整個貧北中處處可見這種直往下墜的故事。

「如果可以念書為什麼要去工作?可以靠街賣為什麼要違法?可以打零工為什麼要去詐騙?可以詐騙為什麼要去殺人?」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強調,道德和尊嚴都需要空間,有選擇的時候誰不想當個體面的好人,如同電影《寄生上流》裡的那句話:「因為他們很有錢,當然可以這麼善良。」在貧窮陰影下所籠罩的,都是一個個幾無選擇的人生。

貧北的策展人、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冠蓁在活動粉專上寫道:

若把人定義為單薄的弱者,便只有遵從上對下專業評判、治理的份;而這些評判,又多是對這些人的防堵、再一次剝奪。例如只有遵循某種方式生活的人,才會被認知為是努力的人,而這樣努力的人,才有資格被幫助。

身而為人,應當擁有選擇,並讓選擇為人帶來自由。當社會為貧窮者展開更多選項,你我不會再如此不同。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現場。 圖/作者自攝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現場。 圖/作者自攝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現場。 圖/作者自攝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現場。 圖/作者自攝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現場。 圖/作者自攝

無權自主安排生活的精神障礙者

勞陣所見的廣大近貧階級一旦沒有被接住,演變而來的就是人生百味、芒草心這些服務赤貧者的團體每日可見的貧窮現場,流浪的街友、三餐不濟的低收入戶、工作不穩定的零工族、人際斷裂的孤老貧弱⋯⋯

而在這種線性滑坡之餘,精神障礙者面對的又是另一種難以看見的貧窮。

「就算表面上看來沒有很大的經濟壓力,人際溝通似乎也無礙,但因為精神和心理上的障礙、長期服用藥物影響工作、社會汙名排除等,許多精障者都不被允許自主決定生活。」伊甸基金會活泉之家組長吳家琪說。

活泉之家從2004年起便在社區中運作「精神障礙會所」,之後轉型成福利服務中心繼續承襲會所精神,由工作者和精神障礙「會員」們共同完成各種行政、文書、會議、環境維護、藝術培力與活動籌辦等工作,以此發展精障者的自我培力與同儕支持網絡。

今年才加入窮學盟的活泉之家,因為大眾對精神障礙與貧窮的關係認識不深,相較於其他幾個聯盟團體來說,乍看是極為特殊的存在。「其實剛開始,就連我們自己對貧窮的理解也僅限於各種物質上的欠缺,但當我們把貧北的主題帶回去討論,會員們意外的馬上就自己連結了許多心靈和人際上的匱乏感。」吳家琪說。

人在精神和心理上的各種失序,使其在工作、生活、家庭和關係上遭遇重重障礙。因為自主能力不被信任,每天可動用的錢與可購買的東西,甚至可前往的地方、可做的事,往往被家長或照顧者嚴格控管與限制;找工作容易自我矮化,或被市場化的競爭體系排除、被不周全的法律所限制,更常因藥物影響而難以穩定工作;也有人會覺得自己沒資格談戀愛成家、給不了承諾。

為了符合父母親期待,承受內心痛苦參與公務員考試,最後身體與精神都產生了過勞與病變的創作者,將考試期間的筆記集結成巨幅作品。 圖/作者自攝
為了符合父母親期待,承受內心痛苦參與公務員考試,最後身體與精神都產生了過勞與病變的創作者,將考試期間的筆記集結成巨幅作品。 圖/作者自攝

活泉之家主任、《我們與惡的距離》顧問廖福源指出:「其實許多精神障礙都源自生活中的創傷,若在症狀出現之前,生活中的痛苦就有人能承接,或許根本不需要走到失序的那一步。」然而,在社區服務遲未發展健全的情況下,精神障礙者能求助的管道並不多,往往只被建議去醫院拿藥,甚至許多人最後進入機構也並非自主選擇,而是被不堪負荷的家人送去。

事實上,街友群體中不乏極高比例的精神障礙者,許多近貧勞動者在長年的生活重擔下也極可能導致精神與社會心理障礙。以單點來看,我們往往只能看到當下的一個街賣者、無家者或精障者,但唯有願意將視野從點連成線再連成面,才能看到人在墜入底層之前也曾努力過、掙扎過,亦曾求助過。

正因為意識到整個窮學盟的所見所想其實都源自同一件事,終至有了貧北的誕生。如同廖福源所說:「貧北這個展討論的不只是貧窮,而是我們如何對待彼此。」也如同貧北所說:「讓我們一起相信,這個世界有善待人的可能。」

(本文授權轉載自「Right Plus 多多益善」,原標題:〈貧窮人的臺北1:有選擇的時候,誰不想當個體面的好人〉。)

▍系列閱讀

貧窮人的臺北(二):從第一人稱,看見過去忽略的街頭聲音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現場。 圖/作者自攝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現場。 圖/作者自攝
  • 文:葉靜倫,Right Plus 創站主編。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 更多Right Plus 多多益善:WebFB

|延伸閱讀|

 

※ 「2019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於10月17日至11月3日於剝皮寮歷史街區舉辦,更多詳情請瀏覽官方網站及Facebook粉絲專頁

 

 

▲ 點圖了解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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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人的臺北 1:有選擇的時候,誰不想當個體面的好人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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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攝影/葉靜倫
 

貧窮人的臺北」(貧北)動靜態展於本月初再度登場。這是自 2017 年起,由幾個公民團體攜手組成的「向貧窮者學習行動聯盟」(窮學盟),針對貧窮議題於每年 10 月協力舉辦的系列倡議活動。其中包括幾個豐富細緻的剝皮寮靜態展間,以及動態的議題講座、創作體驗、實境遊戲、放映座談等。

轉眼來到第 3 年的貧北,從第 1 年「看見」城市裡的貧窮、第 2 年試圖呈現貧窮「人」的多面向,今年的主題則聚焦於貧窮「生活」中各種「選擇上的匱乏」,並透過書寫、繪畫與影音訪問等方式,強化貧窮者的主體性。

毫無風險承受力的近貧家庭

「貧窮」在國際上長久以來都是深遠而複雜的課題,所涉層面極為廣泛,和諸多領域如兒童保護、婦女權利、青年失業、社會救助等交織影響。2015 年,聯合國通過了「永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SDGs),作為全球接下來 15 年的人類發展指引。

在其中的 17 項目標裡,第一項就是「終結貧窮」(No Poverty),其中又包括 7 個子目標,力圖打擊「所有形式的貧窮」(End poverty in all its forms everywhere)。同時,每年 10 月 17 日亦為聯合國訂定的「國際消滅貧窮日」,整個 10 月世界各地都有許多終結貧窮的倡議活動與串聯。

SDG 終結貧窮 7 項子目標。製圖/候希

在臺灣,「貧窮」議題難以想像,甚至因其汙名而難以討論。許多人對貧窮的認識僅止於金錢、食物、住所等基本生存所需的困頓,通常被認為是遙遠國家或底層少數的事。然而,窮學盟幾個團體平日服務的對象囊括街友、原住民、新住民、精神障礙者、基層勞工等,對於人在各種可見與不可見的貧窮中所面對的「沒得選擇」深有所感。

「可見的貧窮一般人較容易想像,例如街友。但我們看見的多是潛在的近貧族群。」台灣勞工陣線協會(勞陣)長期關注底層勞工,其研究部主任洪敬舒強調,這些「近貧階級」逐年在擴大,不只是這幾年常在選舉中被拿出來討論的青年貧窮,在就業市場持續排除與歧視中老年人、家庭人口老化,以及年輕人低薪、背負學貸、無法支應原生家庭之下,中高齡的貧窮問題也日益嚴重。

「很多人看似生活還過得去,其實毫無風險承受力。一旦家中有人遭遇重大疾病、工殤、意外等就會立刻陷入困境、跌入底層。大部分的近貧族群因為『不夠窮』,也不在各種福利或社會救助範圍內,使得家庭結構變得異常脆弱。」洪敬舒說,根據統計,這幾年許多硬性的社會支出如房租等持續上升,物價也在上漲,薪資卻未見足夠成長,許多家庭的儲蓄都已成為負數,家戶負債甚至「穩定增加」。

攝影/葉靜倫

生活像在走鋼索,走得還萬般辛苦。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因此被迫打工負擔家計、11 歲的孩子在工廠勞動、去養雞鴨、做磚頭;婦女因家中經濟入不敷出,連帶讓家暴問題惡化;孩子希望自己不曾出生,以減輕單親母親的負擔;勞工父母因養家而每月透支,卻又因工作不穩定而只能選擇高利貸⋯⋯整個貧北中處處可見這種直往下墜的故事。

「如果可以念書為什麼要去工作?可以靠街賣為什麼要違法?可以打零工為什麼要去詐騙?可以詐騙為什麼要去殺人?」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強調,道德和尊嚴都需要空間,有選擇的時候誰不想當個體面的好人,如同電影《寄生上流》裡的那句話:「因為他們很有錢,當然可以這麼善良。」在貧窮陰影下所籠罩的,都是一個個幾無選擇的人生。

貧北的策展人、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冠蓁在活動粉專上寫道:「若把人定義為單薄的弱者,便只有遵從上對下專業評判、治理的份;而這些評判,又多是對這些人的防堵、再一次剝奪。例如只有遵循某種方式生活的人,才會被認知為是努力的人,而這樣努力的人,才有資格被幫助。」

身而為人,應當擁有選擇,並讓選擇為人帶來自由。當社會為貧窮者展開更多選項,你我不會再如此不同。」

無權自主安排生活的精神障礙者

勞陣所見的廣大近貧階級一旦沒有被接住,演變而來的就是人生百味、芒草心這些服務赤貧者的團體每日可見的貧窮現場,流浪的街友、三餐不濟的低收入戶、工作不穩定的零工族、人際斷裂的孤老貧弱⋯⋯

攝影/葉靜倫
攝影/葉靜倫

而在這種線性滑坡之餘,精神障礙者面對的又是另一種難以看見的貧窮。

「就算表面上看來沒有很大的經濟壓力,人際溝通似乎也無礙,但因為精神和心理上的障礙、長期服用藥物影響工作、社會汙名排除等,許多精障者都不被允許自主決定生活。」伊甸基金會活泉之家組長吳家琪說。

活泉之家從 2004 年起便在社區中運作「精神障礙會所」,之後轉型成福利服務中心繼續承襲會所精神,由工作者和精神障礙「會員」們共同完成各種行政、文書、會議、環境維護、藝術培力與活動籌辦等工作,以此發展精障者的自我培力與同儕支持網絡。

今年才加入窮學盟的活泉之家,因為大眾對精神障礙與貧窮的關係認識不深,相較於其他幾個聯盟團體來說,乍看是極為特殊的存在。「其實剛開始,就連我們自己對貧窮的理解也僅限於各種物質上的欠缺,但當我們把貧北的主題帶回去討論,會員們意外的馬上就自己連結了許多心靈和人際上的匱乏感。」吳家琪說。

人在精神和心理上的各種失序,使其在工作、生活、家庭和關係上遭遇重重障礙。因為自主能力不被信任,每天可動用的錢與可購買的東西,甚至可前往的地方、可做的事,往往被家長或照顧者嚴格控管與限制;找工作容易自我矮化,或被市場化的競爭體系排除、被不周全的法律所限制,更常因藥物影響而難以穩定工作;也有人會覺得自己沒資格談戀愛成家、給不了承諾。

攝影/葉靜倫
為了符合父母親期待,承受內心痛苦參與公務員考試,最後身體與精神都產生了過勞與病變的創作者,將考試期間的筆記集結成巨幅作品。攝影/葉靜倫

活泉之家主任、《我們與惡的距離》顧問廖福源指出:「其實許多精神障礙都源自生活中的創傷,若在症狀出現之前,生活中的痛苦就有人能承接,或許根本不需要走到失序的那一步。」然而,在社區服務遲未發展健全的情況下,精神障礙者能求助的管道並不多,往往只被建議去醫院拿藥,甚至許多人最後進入機構也並非自主選擇,而是被不堪負荷的家人送去。

事實上,街友群體中不乏極高比例的精神障礙者,許多近貧勞動者在長年的生活重擔下也極可能導致精神與社會心理障礙。以單點來看,我們往往只能看到當下的一個街賣者、無家者或精障者,但唯有願意將視野從點連成線再連成面,才能看到人在墜入底層之前也曾努力過、掙扎過,亦曾求助過。

正因為意識到整個窮學盟的所見所想其實都源自同一件事,終至有了貧北的誕生。如同廖福源所說:「貧北這個展討論的不只是貧窮,而是我們如何對待彼此。」也如同貧北所說:「讓我們一起相信,這個世界有善待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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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人的臺北 2: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哪裡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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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攝影/葉靜倫

承上篇:貧窮人的臺北 1:有選擇的時候,誰不想當個體面的好人

由「向貧窮者學習行動聯盟」(窮學盟)主辦的年度倡議活動「貧窮人的臺北」(貧北)正於萬華展開,從幾個故事豐富的靜態展間到座談體驗等動態活動,刻畫出繁華城市中的各種貧窮樣態。

今年的主題聚焦於貧窮者的各種「選擇匱乏」,已經走到第 3 年的貧北,此次透過各種書寫、繪畫與口述表達,強化貧窮者的主體性,其成果與用心在整個靜態展的策展設計中可見一斑。

書寫的意義 1:找回主體性,不再由人詮釋

2 年多來,因為受到服務赤貧者的國際組織「第四世界運動」(International Movement ATD Fourth World)啟發,將書寫帶入街頭、讓貧窮者透過寫作訴說自身故事,已成為人生百味重要的社會實驗。從邀請作家如林立青等人來上寫作班、開展「寫寫字工作坊」,到無數次貧北的取材,都可見其對「書寫」的重視。

除了人生百味,窮學盟的其他團體如夢想城鄉營造協會和伊甸基金會活泉之家等也常將書寫、畫畫、創作等藝術表達用於服務中,以此協助受服務者整理生命故事,也讓周遭的人更理解他們的處境。(參考:活泉會員創作集「帶著 OO 過生活」)

「(臺大社會系的)黃克先老師曾說,這是一種主體性的重建,包括重建個人的感受關係。對貧窮者來說,自己的感受經常被外界否定或忽略,人際關係則經常處於斷裂,透過書寫,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重新整理、表達感受,進一步重建關係。」

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解釋,底層貧窮者的發聲管道與能力經常被弱化、醜化甚至催毀,使他們在社會中更傾向於壓抑、沉默、隱藏甚至欺騙,也使他們的感受長期無法被看見。

「很多政策和行動的理論基礎都來自於對他人感受與關係的理解,許多人若能找到方法說出自己的處境、在書寫中以正向積極的態度重新整理、詮釋、指稱、定義自身經歷,都可以看到很多改變。」巫彥德說,他們一直相信表達是終結貧窮的其中一個關鍵,重點在於讓貧窮者的感受不再經由他人的轉譯而被選擇性呈現。

「例如,我們有個街友徐大哥,上次林立青帶他去飯店吃了一頓飯,他回來之後提了至少 5 次。他反覆不停的說,是因為這件事對他來說很重要,但我們沒有真正聽進去。事後我們整理轉譯時,當然不會記錄 5 次,甚至可能因為覺得不重要而刪除。」巫彥德解釋,他者的轉譯會去掉自認為不必要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對主述者來說很可能才是不能遺漏的重點。

攝影/葉靜倫

此外,一般人難以理解的表達,很多時候也隱藏著某種述說者才懂的連結。「我們現在講話很強調因果關係和邏輯結構,但很多街友,尤其是女性街友,常常會把很多事情混在一起講,例如『我今天在這裡掉了東西』,下一句忽然接『昨天老闆扣我的工錢』,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巫彥德說:「以前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種雜訊,但後來我發現她原來是在講 2 件感受非常相似的事情。」

「不見得有因果關係,就像在作夢,場景的切換沒有邏輯,但畫面的感受很接近。這是我們被理性主宰的社會所不習慣的表達方式,當然也容易因此忽略和否定。」

在第四世界運動中,「完整保留底層者的歷史」這件事被執行得更加全面而徹底,所有述說者的言語都以逐字稿分類歸檔,每個人都可以隨時在其中找到自己與社工、政府或其他關係人的所有對話與互動。巫彥德坦言,人生百味距離讓貧窮者真正成為述說主體還很遙遠,在這方面,夢想城鄉社區實踐協會樂窩活泉等團體可能更有想法與方法,尤其是活泉之家的精神障礙會員,更讓他驚訝。

「其實精障者跟街友一樣,都是承受很大汙名的群體,但活泉過去在這方面的討論與面對已經有很豐富的經驗。有時候跟他們的會員聊天,會很訝異他們怎麼有辦法如此清楚的表達自己的困境,這對很多無家者來說都很困難。」巫彥德說。

書寫的意義 2:增進重要他人的理解

活泉從 2004 年開始便在社區中發展精障者的自我培力與同儕支持網,工作人員與精障會員們一起籌辦活動、開會討論、工作交流、分享日常。其中有幾個會員常態性的參與活泉舉辦的的「藝術教育工作者培力計畫」,包括許多創作課程及每週一次的固定聚會,分享寫字畫畫的感受,以生命經驗結合創作,一起練習說故事,共同策劃展覽,以此發揮許多人原有的長才,或從中找到連結與樂趣。

貧北展覽將書寫呈現。攝影/葉靜倫

貧北自今年暑假啟動籌備以來,活泉的工作者不僅將貧窮的相關討論帶進每星期的藝術教育工作者培力小組,活動的取材組也幾乎每週參加聚會,藉由一次次的反覆述說、傾聽故事,與會員們一起整理出他們最想表達的話。

貧北的策展人、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冠蓁更仔細向會員們逐一解釋貧北活動中欲展示的幾個故事,讓會員在擔任展場導覽志工時,能結合自身經驗成為特別的說書人。在幾次熱切的討論後,大家也決定不抽取其中特定會員的故事來做代表展示,改以集結所有會員的畫畫書寫來呈現精障者共同而多元的聲音。

活泉之家今年第一次參與貧北,組長吳家琪在整個過程中經歷許多感動:「我們有一個長期需要收集各種紙類的強迫症女孩小瑜,過去常在便利商店等公共場所將雜誌和零食商品放入包包,因為這樣曾被當成小偷,之前被告過也被關過。小瑜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而且因為她平常非常安靜,幾乎不開口說話,我們花了好幾個月,才慢慢聽到她說:雖然知道這樣不好,但實在無法克制。」

「後來在幾次討論貧北的過程中,她聽著別人的故事,在大家的鼓勵下,也慢慢開口說自己的故事。她說自己原本是個開朗的女孩,生病後大家都當她是小偷,也有人會欺負她、對她很不友善。雖然她有時會對這些人感到憤怒,但大多時候還是會選擇原諒。」吳家琪回想這段經歷,深受觸動:「我從來沒有親口聽她說過這些事,真的很感動。」

小瑜的書寫。攝影/葉靜倫
貧北展覽一隅。攝影/葉靜倫

「我們還有另一個會員,平常在聚會中也是沉默寡言,在幾次討論後,難得願意分享他一直在思考的許多事,例如他為什麼長期自傷、懷疑自己的存在,也開始訴說別人對他的質疑。他說:『為什麼大家只會問我怎麼這麼傻,卻不會問我怎麼了?也看不見我對生命的掙扎?或許當我不做這些事的時候,才是我的生命真正結束的時候。』」

讓吳家琪意外的是,這個會員與小瑜後來和其他會員一樣,都在一對一的陪伴鼓勵下一起以書寫、畫畫、創作表達聲音,但倆人後來對成品都不甚滿意,進一步與社工細細討論修改,這種平日少見的執著令每個人驚喜。吳家琪說:「也是在小組討論大概 5、6 次後,我們越來越確認了活泉在貧北中的參展主題──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哪裡奇怪了?

書寫的意義 3:如何被大眾認同與喜歡?

如果說書寫的第 1 層意義在於自我整理,停筆即已完成,甚至不需要被看見,第 2 層意義即是讓周遭的重要他人得以理解自身感受。而第 3 層意義,則在於向大眾推展、讓一般人看見,但這一點在底層書寫中往往難以做到。

巫彥德對這點看得很自然:「街友、精障者、弱勢者的寫作,當然還不像移工文學獎或原住民書寫一樣成熟,也很難進入市場被刊登或出版,非常難讓人看見。不過我們鼓勵大家表達,本來用意也不在於要讓每個人接受,有時候暫時沒有第 3 層意義,也沒什麼關係。」

貧北展覽現場的互動式體驗。攝影/葉靜倫
攝影/葉靜倫

話雖如此,貧北這個系列展本身,其實已經是所有人用盡心力為這些片段書寫所做的最好呈現,某種程度完成了對每個書寫者與創作者的最大敬意。整個靜態展間溫柔承接著那些經過反覆討論與修潤才完成的字句,兼容著各種或陰暗或熱切、或寂寥或狂躁的色彩,輔以燈光、影音、布幔、繩串、黏土、剪報、便條紙、動態展板與生活陳設,再穿插互動式體驗帶入議題。

無論是以策展企畫或參觀體驗來說,貧北這幾個小小的展間呈現的都是少見的細緻與用心,沿著剝皮寮歷史街區前行,幾乎可以感受到其中無聲卻吵嚷的各種訴說。創作表達的第 3 層意義,以及其中那每一個微小的感受,由此以最「社會化」的方式,努力讓每個人看見,並開啟一場誠摯而豐富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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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人的臺北 3:理解真實人生的美麗與哀愁,成為那顆改變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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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攝影:葉靜倫

承上篇:貧窮人的臺北 2: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哪裡奇怪了?

現正於萬華剝皮寮展出的「貧窮人的臺北」(貧北)動靜態展,是「向貧窮者學習行動聯盟」(窮學盟)自 2017 年起於每年 10 月舉辦的系列倡議活動,以靜態展間、議題講座、創作體驗、實境遊戲、放映座談等方式討論貧窮議題。

在窮學盟中,今年主辦的幾個團體,包括之前在饒河街夜市開辦「浪人食堂」的慕哲人社、在隆恩國宅深耕原住民服務近 10 年的樂窩社區服務協會(樂窩)、發展社區精神障礙支持網絡逾 15 年的伊甸基金會活泉之家(活泉)、研究促進底層勞工權益的倡議團體台灣勞工陣線協會(勞陣)、在萬華新安里深入家庭陪伴 10 餘年的社區實踐協會,以及長期致力於街友服務的芒草心慈善協會夢想城鄉營造協會人生百味

進化中的貧北

貧北從每年暑假開始集結各團體籌辦,轉眼進入第 3 年。3 年來,貧北不斷深化,越來越多人願意加入,用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的話來說,就是「讓人安心的空間越撐越大」。但這些改變並非突然發生,而是一年年在彼此往來間逐漸形成默契,再透過 5、6 個月的密集合作,和新舊夥伴們協調出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最好呈現。

「貧窮是很難討論的詞,畢竟很少人會願意被視為貧窮者,一講出來大家都覺得是在標籤弱者。」巫彥德舉樂窩為例,說貧北第一年想邀請樂窩參展時就被拒絕,因為樂窩對於將原住民與貧窮 2 字做連結萬般謹慎,不希望大家從這個角度來談都市原住民。

攝影/葉靜倫

到了第 2 年,因為彼此較熟悉了,開始了解貧北並非為了將特定「族群」置入貧窮框架,而是想討論貧窮的各種樣態,一位曾參與樂窩拳擊隊的阿美族青年阿咪咪便成為貧北的其中一位故事主角。

到了今年,樂窩的參與更積極,不只團隊裡的社工直接成為貧北的活動組工作者,還邀請南靖部落與隆恩國宅的服務長輩一起參加工作坊展間創作與開幕記者會,讓貧北的策展人朱冠蓁非常感動。

一年多來在萬華經營越南小吃店「越窩越好」的老闆「小星星」,去年與阿咪咪一同成為故事展間主角,剛開始她也和樂窩一樣有些疑慮。每個人對於外界如何觀看並詮釋自己都希望能有所選擇,而對小星星來說,比起越南新住民這個身分或貧窮這個視角,她更希望外界認知到她是一個「小吃店老闆」。

也是因此,今年的貧北,小星星不再是故事主角,反成為貧北活動「團結之夜 」的外燴提供單位。事實上,據朱冠蓁所言,「把過去的主角推坑為今年的工作者」正是貧北的其中一個用心,包括去年述說青年貧窮故事的謝宜潔,今年成為工作坊的主持人;去年以自身故事參展的街友徐大,今年也成為展場的導覽志工。

那些關於「消費貧窮」的爭議

也因為「貧窮」的汙名太深,使得各團體從定義、討論、解釋、取材、推廣到邀請故事主角述說時都極為小心。然而再如何小心,3 年來還是曾招來部分爭議。包括把貧窮者當成某種觀看對象舉辦收費活動,是在「消費貧窮」,或者「有錢辦活動,為什麼不直接把錢拿給窮人?」

更進一步有人指出,過於正向的討論貧窮者的勵志故事、強調要「向貧窮者學習」,反而讓人忽略背後亟需正視的結構困境。

攝影/葉靜倫

不過,這些爭議似乎對整個參與貧北的相關人等都未造成太大困擾,包括各團體、工作者、志工、故事主角、參觀者、陳述者等。勞陣的研究部主任洪敬舒便直言:「觀看本來就存在,畢竟貧窮就存在這社會的各個角落。

「但貧北並不是想用導覽團的角度和獵奇的心態去觀看,好像把人放在籠裡。這幾年我們花很大的力氣去討論一個人的生命歷史與層次,以及其中社會性的、個人性的、意外性的變動,因為貧窮議題跟其他議題一樣,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活泉之家主任、《我們與惡的距離》顧問廖福源也很直白的反駁了「消費貧窮」之說:「窮學盟大部分的團體,平日已經花了很多時間和力氣在做直接服務,貧北是大家從直接服務裡看見結構性困境而來的倡議行動。老實說,這個展本身並不會為大家帶來符合比例原則的利益,回過頭來,大家都還是得去寫方案養活自己啊!」

活泉的組長吳家琪則針對「有錢為什麼不直接給窮人」指出一個明顯的事實:「就拿精障者來說,大家最迫切的需要反而不是錢。對我們很多經濟壓力不大,但生活充滿障礙的會員來說,更需要的是被理解的感覺,以及一個能好好說話的舞臺,這很可能才是真正能讓他們站起來的支持。」

至於過度強調貧窮者的勵志故事,對貧北來說更是不攻自破:「妳應該也看到了,貧北一點都不單純正向,美麗與哀愁同時存在。」巫彥德解釋:「其實我們這個聯盟叫做『向貧窮者學習』,原意指的是沒有人比身處貧窮之人更懂得壓迫,想要學的是彼此的生命經驗。」

攝影/葉靜倫

事實上,坊間許多歌頌小人物或身心障礙者在逆境中力爭上游的所謂「成功故事」,往往只是極少數的特例,卻造成大部分身處困境之人更大的壓力,變成拿來要求每個人自立自強的、不合理的社會期待,確實需要避免。且許多「成功故事」的背後,很可能正出於今年貧北想強調的「選擇匱乏」。

「例如我們會說一個人一輩子刻苦耐勞值得學習,但他很可能根本沒得選擇,終其一生都被迫要付出加倍的努力以求生存。」洪敬舒長嘆:「不是只有有成就的人才值得學習,我們不應該再創造更多成功故事了!

最接近貧窮的所有人,在貧北中共同成長

另一方面,據巫彥德所言,貧北的存在雖是希望社會大眾認識到貧窮的各種樣貌,但更希望影響的核心群體其實是所有相關工作者,包括社工、醫護、心理師、輔導員等:「我們當然不是想要教大家什麼,而是希望能共同討論出不同的詮釋角度,因為工作者經常會面對貧窮的情境,最容易產生誤解與摩擦。」

事實上,每年一次的貧北確實在各團體間已促成許多寶貴的交流。例如長年聚焦於底層勞工,鑽研勞基法、勞動權益、勞動政策、失業與就業等領域的勞陣,便是在加入窮學盟與貧北後,才開始對人生百味、夢想城鄉和芒草心等團體在面對的街友困境有所了解。而身為講求嚴謹論證與數據、重視政策討論的倡議型團體,勞陣在窮學盟中能帶來的視角也很不同。

巫彥德進一步舉例各團體間的權衡差異:「這次貧北有設計讓參加者到樂窩進行拳擊體驗,就我自己原本的想像,是希望建立一個場域,讓貧窮者不再是專業服務的接受者,也不是諮商室裡一對一的交流對象,而是更能給予別人經驗的教練或講師。」

「我想要將之定義為『以貧窮者為師』,但樂窩並不希望他們的成員被這樣稱呼。後來阿勇(朱冠蓁)還為此去帶過工作坊,大家慢慢協調出其他的做法。」

攝影/葉靜倫
活泉之家會員作品於貧北展出。攝影/葉靜倫

「又例如活泉,他們的運動經驗很獨特。雖然我們面對的很多街友都是精神障礙者,但精神障礙過去對我們來說一直像個黑洞。雖然知道精障者跟街友都承受很大的汙名,在貧困的討論中也很接近,但我們不知道怎麼談。這次活泉願意加入,讓我們學到滿多的。」

事實上,貧北的籌辦方式和活泉的經驗確實很不同。活泉希望自己服務的精障會員們能有更多前期的參與,如同他們平日在活泉也都與工作者共同規畫執行大小事務。但這在速度與節奏極端緊密、參與團體高達 10 餘個、光工作群組就要開 4、5 個的貧北中幾乎難以做到。最後在反覆的討論後,決定讓會員們先成為展場的導覽志工,一方面透過熟悉個別展間故事來認識不同的生命經驗,也能和現場觀眾產生更多互動。

是在這些來回不斷的協調與合作下,所有人得以努力對齊彼此對議題的理解與想像,在不同的位置發揮不同的角色,共同織就一張綿密而能包容各種存在的網,也強化日後服務與倡議的「團結」意識。

「貧北需要的團結,不是貧窮者的團結,而是每個人跟貧窮者一起團結。」巫彥德最後重申:「貧窮指的不是特定的族群,更可能是許多人生命中的某個階段。唯有意識到貧窮的存在,結構裡的每個人才能團結起來,在其中有所轉變。」


2019 貧窮人的臺北|儘管如此,也要走下去

展覽:
日期|2019/10/17~2019/11/03
地點|剝皮寮歷史特區/展間 173-9(臺北市萬華區康定路 173 巷)
時間|平日 13:00 – 20:30、假日 12:00 – 20:00(禮拜一配合休館不開展)

https://rightplus.org/2019/10/24/wotp-lif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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