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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妙悟求一篇不忍寫完的譯詩藝術訃聞(上) 羅青 2022年8月2日 

老友民歌手楊弦近年返台定居,前些日子心血來潮,想要重溫當年推動民歌的激揚澎湃,並向海外推廣介紹。當年他以余光中先生新詩〈隔水觀音-淡水回台北所想〉譜曲吟唱,鼓動「現代民歌」風潮,獲得熱烈迴響。現在舊調重彈,希望添上英譯,新人耳目,促進東西文化交流。無奈譯者難求,遍尋不得,忽然想到我曾做過英語系主任,應該無法推辭,遂以臉書求救。

我在英語系濫竽充數,教授英美詩歌多年,英詩中譯,當然駕輕就熟,中詩英譯,也略有心得。既然老友動員令下,退役老兵重操舊業,也是無可奈何,責無旁貸。於是立刻動手,利用下午作畫剩餘的時間,譯成初稿。次晨與內子商量斟酌用詞用字後,下午以臉書上傳交差,順便公諸同好,以求攻錯。

我的臉友甚少,平常潑文潑圖,迴響只有個位數,與臉友動輒成百上千或上萬者,無法相比。但每有指教潑來,多精闢之論,惠我良多。此次首度發出譯文,至今月餘,居然連願意耐心瀏覽一遍的人都沒有,更遑論回應了。這令我頓然驚覺,本來就乏人問津的翻譯,尤其是譯詩,做為一門私人手工藝,也即將被機器取代,或是完全滅絕。在翻譯行為日益普遍,而翻譯藝術日漸垂危的今天,手執譯筆,不禁四顧茫然,哀從中來,突興為譯詩寫訃文、祭文之想。

(一)教學然後知不足

西文中譯,有如用白米漢堡取代麵包漢堡,白米的黏度與口感,遂為成敗的關鍵;中文西譯,有如用海鮮通心粉取代三鮮炒麵,缺少海參的遺憾,無可避免。

 

當全世界都縮入一支薄薄手機內的時候,只要食指一撥,機器翻譯的點心小吃,立刻隨點隨到,無論可口與否,總能暫時充飢。但是如果要想好整以暇,舒適細品,享用一頓翻譯美食大餐,那就非要尋訪譯學名家主廚不可。我雖無法列入翻譯名家,但學習此道的甘苦經驗,還是累積了一些,或可記下數則,以供有心人參考。

我之所以與翻譯結緣,還要從余光中先生當年準備赴港任教開始,屈指一算,至今已經四十多年。

我第一次在《幼獅文藝》發表作品,是大四時應瘂弦先生之邀,譯英詩〈國殤四首〉。此後陸續試譯了一些英美詩歌,附上解說、詮釋、評論,但終究是練習性質,未能真正深入。不料這些不成熟的作業,也引起了余先生的注意,不時特別拈出,鼓勵我再接再厲,不可荒廢。同時,他於臨行之前,特別徵求師大英語系同意,由我接替他繼續講授「英詩選讀」及「翻譯習作」這兩門課。

當時我在輔仁大學教書,已近六年,多半擔任「西洋文學概論」、「散文選讀」及大一大二英文等入門課程,每日與英文中譯打交道。較重要的課,只有一門,是應輔大中文所長王靜芝教授慧眼之邀,開設「西洋漢學選讀」,目的在開拓中文博碩士生的研究視野。於是我有機會,以新的視角,系統的用英文重讀,先秦漢魏六朝隋唐重要的文藝典籍與研究分析,打下了粗淺的中文英譯基礎,邊教邊學,忙得不可開交。

現在一下子要講授英詩與翻譯兩門重頭課,不拿出一點扎實著作,恐怕難以服眾。於是我埋頭編寫課程講義,模仿余先生《英詩譯注》(1960)的體例,擴而充之,用了六年時間,寫成一魚二吃的《詩人之橋》(學生書局1988)一冊:既逐字逐行翻譯各體英詩,討論筆法轉折權衡之道,點出音韻節奏抑揚之美,又細述詩作結構安排方法,剖析意象前後呼應之妙,詮釋象外之旨、言外之意。我的如意算盤是,「翻」一詩而中二鳥,一面可以譯文為皮尺,丈量到手的羽翼花紋;一面可以詩話做分析,捕捉難測的變化飛行。可惜事與願違,譯文與評析,都距理想甚遠,致使《詩人之橋》第二冊,到如今都出版無期。

研究西洋文學,不可不知其源頭荷馬史詩。我以多年講授「西洋文學概論」的心得,編寫譯著《詩魂貫古今──荷馬史詩研究》(學生書局1984)一書。卷第一是我一萬六千多字的導言。卷第二:「荷馬詩中的思想與觀念」,是根據牛津大學荷馬研究專家葛瑞芬(Jasper Griffin 1937-2019)的名著《荷馬論生死》( Homer on life and death,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譯述而成。卷第三則參考多種荷馬英譯本,選譯了《伊利亞德》卷二十二:海克特之死;《奧德賽》卷十九:尤瑞可莉亞老眼識英雄。三十多年來,這方面的中文參考資料,一直稀缺,此書似乎勉強可以對自己與學生有個交代。

翻譯英文論文、哲學論著方面,我譯過李歐塔(Jean-Francois Lyotard 1924-1998)的《後現代狀況》、莫道夫(steven henry Madoff 1954-)的《後現代主義繪畫》,還有哈山(Ihab Hassan 1925-2015)的〈後現代主義觀念初探〉。後來都收入《什麼是後現代主義》(學生書局1989)一書,成為後現代哲學、文學、繪畫的入門手冊,也是歷來介紹西方思潮,能合文、哲、藝於一爐的首例。此書後來修訂過一次,至今仍在重印。

在譯文翻新方面,我重新選譯了泰戈爾(Tagore 1861-1941)的經典詩集 Stray Birds,供學生參考。一般都將該書譯為《漂鳥集》,似乎欠妥。因為譯者沒看出泰翁以Stray Birds(失群之鳥),暗喻收入集中的詩篇,篇篇風格不隨俗流,首首寫法特立獨行,應譯為《單飛集》,方能符合詩人心意。此書後來配上我的畫,全部彩頁精印,由世新大學出版中心於2002年印行,現已絕版。

稍後,我出任明道大學英語系主任,編寫了一冊《英文文法是一匹魔法白馬》(南一書局2008),用圖像思考的方式,解說抽象的文法概念,幫助有英語學習疑慮的學生,快速掌握文法大要,從而獲得自修能力。書中的例句,盡量選擇雋永的金句名言,中英對照,增加閱讀趣味,也算是一種另類的翻譯教材。

至於中文英譯方面,成果有限,乏善可陳。除了英譯了一些筆記小說中有關狼的絕妙故事外,結集成書的只有一本英譯《梅花喜神譜》 (Guide to Capturing a Plum Blossom)。

當時我正埋首於後現代主義研究,認為南宋景定二年(1261) 宋伯仁創作刻印的《梅花喜神譜》,是世界上最早的「後現代多元創作」。該書把梅花開謝的過程,以驚人的「格物」精神,細分成八階段一百個步驟,一步驟一圖,綜合五言絕句、梅花寫真與一似相關又不相關的標題,成一圖文拼貼組合,暗含影射歷代各種忠義典故,傳達言外、畫外之意。我為全書撰寫長篇導言,詳細說明唐宋後現代事例及原委。此時美國詩人史奈德(Gary Snyder 1930-)介紹詩人赤松(Red Pine 1943-)來相識,他看了初稿,大感興趣,熱情的與我花了兩周的時間,從頭到尾,細心商榷潤色了一遍,推薦給舊金山水星出版社(Mercury House),於 1995年出版。

(二)翻譯妙悟成學派

1996年,師大成立國內第一個翻譯研究所,由何慧玲博士任首屆所長。她目光遠大,心胸寬闊,多方遴聘非師大出身的名家如李奭學……等,入所專任,師資陣容為之一新。在教學方面,何博士強調要筆譯、口譯及理論研究,三管齊下,規模全面,條理分明,遂令翻譯的學術地位,大為改觀。

二次大戰後,從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的《普通語言學教本》(Cours de Linguistique Generale 1916)開始,西歐各國興起一陣語言學狂風,影響擴及文史哲及文化人類學,到了法國「68學潮」後,在歐美學術界,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影響遍及全球。

這段期間,英國愛丁堡學派率先由實用語言學(applied linguistics)入手,為翻譯研究(translation studies),奠定理論基礎,成為大學獨立「專科學門」(discipline)。該校著名語言學家卡迪佛德(J. C. Catford),於1965年出版《翻譯語言學原理》(A 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An Essay in Applied Linguistics),風行歐美,被比較文學系所列為必讀書目。

我有幸得緣在行政上,協助創建師大翻研所,不免於擔任翻譯理論課時,大膽實驗,創新一番。過去十六年間,我在英語系所翻譯課上,介紹歐洲譯學宏觀理論新發展時,著重在實用語言學基礎上,參酌記號學(semiotics)「語構、語意、語用」架構,重新詮釋嚴幾道譯事三原則「信、達、雅」,形成自家「翻譯妙悟學派」的理論雛型;並依此雛型,指導研究生,翻譯研究羅賽帝的十四行詩,編成中英對照詩選,冠以長篇導言,研究分析討論譯文,順利獲得碩士學位。在翻研所授課期間,此一理論架構,益臻成熟,特此精簡列表說明,以清譯學眉目:(附表一)

 

 

嚴復

(不失原意)

(文采:文從字順)

(正言:時代通行的語言)

實用語言學

(技術)

字素形音

字彙文法

情境文脈

 

記號學(文化)

語構學

音譯:

無意義譯法

有意義譯法

語譯學

意譯法

音譯混合譯法

語用學

妙悟情境翻譯法

妙悟文化翻譯法

 

文化研究

鄉土文化

區域文化

文化比較

 

此表主旨在闡明,一切翻譯以實際情況需要為主,與「信、達、雅」對應的「語構、語意、語用」三個範疇,相互垂直平行並列,其重要性無分軒輊,各有各的終極目標及功能,譯者可以隨機在三個範疇間,靈活平行移動,以「妙悟」體會當時情狀,決定譯筆最後的選擇。許多時候,翻譯名詞,只須在「信 / 語構 / 音譯」範疇,「硬譯、死譯」即可,不必移駕「語意、語用」處理。

例如我們日常使用的食物甜點名詞如「披薩、漢堡、沙拉、起司、培根、三明治、巧克力」,用品器械如「夾克,沙發、麥克風、引擎、馬達、巴士、坦克」,抽象名詞如「幽默、杯葛、邏輯、圖騰、蒙太奇、托辣斯、歇斯底里」,都只是純音譯,名稱與實物之間,無需,甚至要避免,出現任何聯想關係。學習者要運用,只能採取硬記、死記。(待續)

翻譯妙悟求一篇不忍寫完的譯詩藝術訃聞(下) 羅青 2022年8月3日

事實上,林語堂把humor譯成「幽默」,剛好與《楚辭.九章.懷沙》中的:「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重疊。只不過民國以來,大家已不再熟讀楚騷,「幽默」遂完全為humor所獨占,甚至可以變成動詞:「幽自己一默」。

不過,像霸凌bully、幽浮UFO、雷射laser、駭客hacker、基因gene、熱狗hot dog、 維他命vitamin、聲納sonar……等名詞,譯成中文時,取其音意恰巧部分相互呼應,可從「語構」重疊入「語意」範疇,採取「音意混合」譯法,以收神形兼得之效。只要學習者祭出聯想法,即可記憶使用。許多人以此法,記誦英文生字,如用中文「敲不死踢可死」注音英文「Chopsticks(筷子)」之類,不失為一種個人趣味化記憶法。

余光中《翻譯是大道.譯者獨憔悴》一書,喜歡提出討論的例句,多半屬於「達、雅」範疇,但也有觸及「信、達」範疇的時候,特別是譯王爾德俏皮黠慧的雙關語時。余先生得意的寫道:「最難纏的當然是文字遊戲,尤其是一語雙關,偏偏王爾德又最擅此道。在本書中,有不少這樣的『趣剋』(trick),都給我應付了過去。有時候實在走不通,只好變通繞道,當然那『趣剋』也變質了。」

 

trick意思多種:「訣竅、惡作劇、詭計、把戲、拐騙」,具體指涉的事況,大約在無傷大雅與氣急敗壞之間。bag of tricks指某人如魔術師般,戲法、手段多般;full of tricks指某人喜玩花樣,愛捉弄人。若要以「音意混合法」譯之,除了「趣剋」外,還有下面幾種譯法:「吹扣、吹叩、催叩,趣釦……」,到底是採用「吹而扣之」(扣押、扣帽子或扣在籠裡的扣)還是「催而叩之」、「趣而釦之」,那就要看譯者的妙悟、讀者的慧心,與使用者的熱心了。

在譯事三信條「信、達、雅」中,以「雅」,最易遭誤解為「文雅」,而譯作文不文雅,並非譯學最高境界。事實上,「文雅」只是延伸義,「素、正」才是「雅」的本意。《說文解字》曰:「雅,楚烏也…秦謂之雅」,指顏色純黑的烏鴉。段玉裁注云:「雅之訓,亦云『素』也。正也。皆屬假借。」《論語.述而篇》:「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易.繫辭下》:「辨物正言,斷辭則備矣。」孔穎達疏:「謂辨天下之物各以類正定言之。」可見「雅言」是直純正之言。阮元更直接說:「雅言者,猶今官話也。」

孔子用「雅言」教學,也就是用當時的「普通話」與各國學生及士大夫溝通。因此,譯文要得其雅正順馴,不但必須向每一個時代的「普通話」看齊,同時還要有所超越。名著如荷馬史詩,時時要不斷重譯,就是這個道理。

譬如《伊索寓言》,最早的中譯名《況義》,於1625出版於西安。兩百多年後,有英漢對照本《意拾蒙引》(1837)於廣州問世。後來又有《漢譯伊蘇普譚》於1860在香港印行。《伊索寓言》此一書名是由林紓妙悟選定,出版於1902年,流傳至今。雖然書中故事,後世迭有新譯,但書名再無更動。小小一個四字書名,要經過近三百年的淘揀,才臻雅馴境界,琴南譯事功夫,有時居然能既迎合時代,又超而越之,真真不可小覷。

余先生在書中,自己現身說法,解釋如何翻譯美國詩人傑佛斯〈野豬之歌〉(The Stars Go over the Lonely Ocean)的最後兩行:Said the gamey black-maned wild boar,/ Tusking the turf on Mal Paso Mountain.「黑鬣的野豬真有種,他這麼說,/一面用長牙挑毛巴索山的草皮」,從詩題到詩行,都可歸入語用學「妙悟情境譯法」的佳例。

Gamey一字的原意是「多獵物、勇敢、有野味風」。「多獵物」轉化到詩中,可譯成「好鬥」;「勇敢」可譯成「有種」;「有野味風」則可譯為「原生態」。余先生妙拈「有種」,對照緊接而來的最後一行的 tusking(長牙挑拱)。全句的具體情境是:(在找不到對手或獵物的情況下)好勇鬥狠的帶種野豬,說著說著,獠牙一個勁拱鬥著山坡草皮(百無聊賴,以拱翻草地成爛泥一灘取樂)。

書中,余先生對帕絲坦(Linda Pastan)〈倫理學〉(Ethics)一詩的中譯,十分欣賞,並加評析。詩題Ethics在語意學範疇,譯為「倫理學」,可謂「達」矣!但Ethics在詩中是指美國小學的ethics class(群己道德課),該課由老師依教材引導學生選題,自行分組討論,自我綜合結論,老師旁觀聆聽,不加干涉。如以語用學「妙悟文化翻譯法」觀之,詩題或可譯成「社會課」或「公民道德課」。

余先生論譯事,喜舉中英詩作為例。他曾為長文,細論白芝(Cyril Birch 1925-)主編的英譯《中國文學選集》,鞭辟入裡,痛快淋漓。如評艾克爾譯李白〈月下獨酌〉:「一樽齊生死」:A single cup may rank with life and death (William Acker 1910-1974),就妙不可言。余先生發現問題,靈巧的改譯為A single cup ranks life with death,遂成譯者的「一字師」。艾譯看似已在「文法語意學」範疇,達到高度完成,然余譯則進入「文化語用學」範疇,正確理解原詩的哲學背景。此非精通莊子〈齊物論〉要旨者,莫辦!

(三)精益求精無止境

譯詩的難易,一則在原文,另一,則在譯者心中標準之高底。有時原文並不晦澀難譯,但因譯者要求過高,希望在神形氣勢上,多方求全,原文遂成了百槌不開的鑄鐵胡桃核。例如余先生曾多次翻譯討論的莎翁名句,便是堵在他心中多年的塊壘: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這兩行詩出自商籟第116首,句法稍微倒裝,在抑揚的節奏後,加上有力的頓挫,遂使全句收氣勢明快,聲調斬決之效。余先生提供下列四種示範譯法,力求漸入「神形合一」之境:

1.「讓我不對真心的結合 / 承認有障礙。」

2.「讓我不對真情的因緣 / 接受挫折。」

3.「兩心相許竟橫加阻擋 / 豈甘罷休。」

4.「兩心相許而良緣受梗 / 我絕不甘休。」

此外他還引梁宗岱的譯文:「我絕不承認兩顆真心的結合 / 會有任何障礙。」特別討論,以為對照。

譯句一,是純屬「語構學」範疇的直譯,可以不譯的Let me,也按照字序,死譯了出來,句法生硬,毫無氣勢可言。譯句二,進入語意學的範疇,句法稍順,雖然得其大意,然語氣依舊嬴弱不振。譯句三,把原句首的「(我)豈甘罷休」,倒裝入譯句末,斬決之勢頓顯,但仍未能盡如人意。於是再接再厲,進入第四句,把他一貫認為該省去的「我」都用出來了,不過,增加的力道,似乎仍然有限。

難怪他要慨歎的說,這兩行:「句法不但是半倒裝,而且是虛主詞,破空而來,戛然而止,奇特而有力。這種強弓勁句,任誰也拗不過來,簡直像杜甫所說:『萬牛回首丘山重』,梁宗岱…只把意思譯了過來,戛戛獨造的句法和夭矯的氣勢,卻留在原文裡,絲毫未動。碰上這樣的怪招。譯者也只有盡人事了。」二十年後,他寫下〈譯無全功〉一文,再度坦承翻譯是「逼近」而不是「等於」。

莎翁此一名句的「詩眼」,在impediments一字, 如能抓住其所指涉的具體情狀,譯文的問題,迎刃可解。此字原來專指speech impediment,指「口齒不清、口吃結巴」裡,妨阻語音平滑流暢運轉的「微小障礙」。莎翁移花接木,將之比做愛情裡容不得的「芥蒂」,這樣一來,admit也就有「容不容得下」之意。曹雪芹《紅樓夢》第六十九回:由丫頭升格為添房的秋桐,拈酸潑醋的啐道:「奶奶寬洪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沙子去!」正合此意。分析至此,一時技癢,免不了要狗尾續貂一番,試譯如下:

「豈能令兩情真心結合間/摻揉細沙。」

「(我)決不許兩心真誠結合/容得絲毫芥蒂。」(註)

兩情相悅,如膠似漆,緊密黏合,間不容沙。翻譯亦然!試想,白米漢堡的米粒,豈能顆顆分開,充滿沙粒?

像上面這樣的文章,最理想的發表園地,當然是台北民辦的《翻譯天地》月刊(Renditions Monthly 1978-1979)。可惜空前絕後的《翻天》,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歸天。連北京國營的《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1951-2001)月刊,也在二十多年前,不得不黯然收攤!正是,曲調一高,和者必寡。

到了二十一世紀,討論翻譯藝術的文章,在一般報章雜誌上,基本早已絕跡,只有在專業的學術刊物上,方得偶爾一睹。而所謂的學術刊物,也只剩下香港的《譯叢》(Renditions 1973-)與台北的《編譯論叢》(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Review 2008- ),維持以半年刊的方式,與專業讀者見面。只有殷張蘭熙(1920-2017)所創辦的《中華民國筆會英文季刊》,五十年來,以堅守翻譯藝術莊園之姿,一年出刊四次,保衛譯者的耕耘與讀者的口糧。只要這些刊物不斷出版,我想寫的祭文或訃聞,就永遠沒有劃下句點的一天……

註:「(我Let me)決不許兩心真誠結合」,「我」或「讓我」在中文裡,可省。有如三鮮炒麵中,「海參」雖有必要,但也可有可無。(完)

https://tw.news.yahoo.com/%E7%BF%BB%E8%AD%AF%E5%A6%99%E6%82%9F%E6%B1%82-%E7%AF%87%E4%B8%8D%E5%BF%8D%E5%AF%AB%E5%AE%8C%E7%9A%84%E8%AD%AF%E8%A9%A9%E8%97%9D%E8%A1%93%E8%A8%83%E8%81%9E-%E4%B8%8B-20100006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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